《风暴眼》出品
文|吕银玲 编辑|刘培
(资料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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餐饮店老板胡升至今还没有拿到去年底的营业款。去年12月8日,有系统代理商提醒他,“哗啦啦出问题了,赶紧提现。”但为时已晚,胡升在平台上发起的提现请求,直到现在仍显示“进行中”。他一打听才知道,还有很多商户从11月中旬就开始无法提现了。
胡升在江西省高安市开了三家夜宵店,使用哗啦啦的点单、支付系统。正常情况下,三家店每月差不多有几十万元流水,到月初,胡升会在系统上点击提现,通常两天内,钱就会到账。
但是12月8日,到了提现日前后,账面上的62万元,却怎么都提不出来。
远在福建的武夷山橘隐山房老板翁辉,从12月2日开始也遭遇提现困境。翁辉使用哗啦啦系统已经超过5年,哗啦啦便捷的功能,可以帮他省去雇佣点菜员的成本;平台还可以随时增减菜品、调整价格,十分灵活。
江西商户刘尚均也是因为看到哗啦啦平台功能多元,可以实现线上点餐,才选择了哗啦啦系统。他承包一家医院食堂,疫情以后患者点餐增多,他在2021年将哗啦啦系统推广进病房,患者在病床上就可以自助点餐、线上付款,如点外卖一样便捷。但是,12月8日后,刘尚均在哗啦啦系统的22万元流水,也无法提出。
提现难事件发酵后,一度引发餐厅老板恐慌。甚至有人跑到哗啦啦的北京总部打地铺,索要欠款。网上还一度流传哗啦啦资金挪用、跑路的说法。
2月10日,哗啦啦北京总部内,员工仍在正常办公
哗啦啦公司回应《风暴眼》,上述说法为谣言,是系统升级造成数据紊乱,公司将在3月31日前逐步解决问题。哗啦啦虽然遇到了资金问题,但不可能挪用商户资金。
但经过多方了解,《风暴眼》发现,所谓系统升级的说法可能只是个幌子,哗啦啦面临的问题可能更复杂。在具体的业务操作上,多处违规,商户遇到纠纷或面临无法追责困境。
复杂成谜的系统数据
很多餐厅老板依然感到诧异:拥有40万家签约门店的哗啦啦,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爆雷?
“哗啦啦”是一家餐饮SaaS服务商,主要为餐饮企业提供收银管理、供应链管理等服务,在业内小有名气。它在市场上能与美团、阿里客如云等匹敌,市场份额占到15%。其运营主体是北京多来点信息技术有限公司(下称“多来点”),受到知名投资机构的青睐,高瓴资本、美团、深创投等均曾向其伸出橄榄枝。
对于此次无法提现的原因,哗啦啦市场部人士对《风暴眼》表示,11月份公司员工大面积感染新冠病毒,人员配备不齐,又正赶上公司的机房迁移和系统升级,导致技术故障,最终造成数据紊乱,结算和交易数据存在差异。公司最迟会在3月31日前全部解决。
上述市场部人士说自己虽不了解具体技术,但从技术人员的反馈得知,“公司已经在处理数据,但是部分原始数据无法通过技术手段修复,非常耗时,只能通过和商户沟通,一笔一笔人工核对,工作比较复杂繁琐。”
不过,针对上述解释,多位SaaS软件、支付系统等业内人士却给出了相反的看法。负责支付解决方案业务的安瑞表示,哗啦啦的解释,从技术角度有可能存在,或许是某一个硬件坏了,机房迁移过程中数据传输中断等。但是对需要4个月的时间来处理,他感到不可思议。
在支付软件业内工作多年的程鹏对《风暴眼》表示,支付公司是会统计实际交易流水的,哗啦啦作为聚合支付服务商,可以对接支付公司的接口把相关数据集成在自己的后台,无论软件本身有什么故障,应该都无法影响商户实际收单金额的准确性,不影响支付公司的资金结算。
哗啦啦系统资金结算流程图
此外,多位商户对《风暴眼》表示,今年1月后的营业额,仍然有部分无法正常提现。在江西开餐饮店的张建文于1月18日尝试提现的最新营业款,至今仍未到账。安徽一家烧饼店的老板也分别于1月13日和2月3日,提现3万元和13万元,虽然大部分已到账,但仍有一万多元没有到账。
对此,哗啦啦方面回应称,今年1月1日新系统上线后,新交易、新提现已完全正常,不会产生积压订单。如果仍有部分无法提现,可能是掺杂了去年的旧交易。
是否违规挪用资金?
此次出现提现困难的商户,使用的均是哗啦啦合作的第三方支付渠道——北京爱农驿站科技有限公司(下称“爱农驿站”),此番风波也将其推上风口浪尖。
爱农驿站是一家成立于2014年的第三方支付平台,与哗啦啦为关联公司。天眼查显示,爱农驿站法人是万颖彦,她同时也是多来点公司的创始人。
哗啦啦市场部人士对《风暴眼》表示,哗啦啦与爱农驿站虽然有股份关联,但两家公司各自独立运营,互为客户关系。
然而,《风暴眼》在采访中了解到,两公司在业务上高度捆绑。提现难事件发生以前,哗啦啦真正完全打通的支付渠道仅有爱农驿站一家,只有选择这一渠道,才可以享受点单付款一体化的便捷服务。
哗啦啦代理商徐聪告诉《风暴眼》,如果一些大商户有长期合作的银行,会主动提出选择银行作为支付渠道,徐聪需要帮忙对接。这种方式,商户的哗啦啦系统仅有扫码点单等功能,无法扫码付款。消费者需要到吧台付费,由店员人工操作在哗啦啦系统里记账。
“爱农驿站和哗啦啦相当于一家,只要商户不强烈要求,我都会直接帮助商户选择爱农驿站。”徐聪说,“大概有一半的商家也不会问支付渠道是哪里。”
自从无法提现以后,商户们纷纷选择将支付通道切换到本地银行。徐聪告诉《风暴眼》,哗啦啦为了挽回商户的信任,才在春节前打通了和工商银行的支付通道。
哗啦啦北京总部办公楼内展厅
多位SaaS服务、支付软件业内人士对《风暴眼》表示,哗啦啦作为SARS服务商,爱农驿站作为收单机构,两者合作没有问题。但第三方支付机构一般是第二天自动提现到商户的银行账户。爱农驿站却需要手动发送提现请求后两天内到账,只要商户不提现,钱款就会一直存在备付金账户中,容易形成资金沉淀。
即便徐聪的任务是销售哗啦啦系统,他也有同样的疑问。他所了解的餐饮支付系统,仅有哗啦啦采用手动提现的方式结算。“企业让这些资金尽可能久地存留在自己账户上,究竟是为什么?”
坊间也不乏质疑声:哗啦啦是否有可能挪用资金?对此,哗啦啦回应称,商户的资金都会进入第三方支付公司的备付金账户,备付金接受央行监管,哗啦啦和爱农驿站均无权处置。
由于监管严格,从备付金账户挪用资金的确困难。但北京权鼎律师事务所李昌锁律师表示,这并非全无操作空间。
李昌锁告诉《风暴眼》,按照规定,第三方支付公司是没有权限随意动用备付金里的资金。但一些同集团的关联公司,或者没有实际经营业务的皮包公司,在支付机构注册虚假商户,然后借助虚假交易,以提现或退款的名义发出交易指令,商户的钱就会结算给它们。等正常商户提现时,便会发生钱已经结算或备付金账户里资金不足的情况。
北京市中盾律师事务所赵江涛律师也认为存在这种可能性,“银行只是形式审查,不能实质审查,第三方支付机构把相应的交易记录交上去由银联等机构转账,如果交易信息齐全,基本就拨付了。”
然而,对于挪用资金的传言,哗啦啦市场部人员并不认同。他们告诉《风暴眼》,虽然目前公司确实遇到了资金困境,员工工资也有所拖欠,但这些情况与提现难并无关联。“商户提现的钱叫‘商户资金’,而公司运营使用的是自有资金,两者是完全分开的。”
但是这种说法却无法解释,为什么躺在账户里的资金,商户却长时间无法正常提出。更为蹊跷的是,哗啦啦内部人员早期的口径似乎并非如此,甚至曾透露公司何时给商户提现,要依赖外部融资。
据深一度报道,在1月9日哗啦啦和商户的小型沟通会上,一名来自销售部的杨姓负责人向商户保证,公司正在外部融资,资金最迟于1月31日到后,就会打给商户。
这也意味着,爱农驿站备付金账户里的资金根本不足够返还给商户,那么如果没被人动用的话,商户原来的资金去哪了?
哗啦啦的事后方案也暗含某种巧合。当外部融资失败时,随之而来的是许多商户于1月31日收到的一则“延迟提现”通告——延迟提现问题预计将在3月31日前全部解决。针对截至2023年1月1日凌晨还未出账的提现金额,依然按每日0.03%给予补偿。
对于目前事件的解决进度,《风暴眼》无法核实确切数据,不过确实有商户陆续收到资金,但一些已经部分提现的商户表示,尚未收到相应的补偿款。
此外,哗啦啦在和商户的合作中也存在许多不合规之处。按照商户入网的正常流程,商户需要与哗啦啦和爱农驿站签订协议。然而,《风暴眼》接触的商户,全程没有与这两方签过任何协议。
彭富军是一名哗啦啦县级市代理商,他介绍,自己手里的商户此前没有签过任何合同,一直到无法提现之后,今年2月,才有商户找来要补签合同。彭富军并没有获得过哗啦啦授权,但此时却被上级代理商强行推出,作为“乙方”签了合同。他对自己在里面扮演的角色完全不知。
这在李昌锁看来,可能会给商户带来追责困难。哗啦啦,作为系统服务商,可以通过外包、分包的方式,授权代理商签合同。但若由未经授权的代理商补签了合同,则存在无权代理的风险,使商户难以追责。
“而且爱农驿站,作为持牌第三方支付公司,开展支付业务,发展商户时要遵循‘了解你的客户’建立健全客户识别机制,需要作为签约主体与商户签订协议,如果没有签约显然是属于违规开展业务,也给商户资金带来风险。”他说。
对此,哗啦啦方面回应《风暴眼》,哗啦啦在代理商管理方面存在疏忽之处,可能有些代理商没有与商户签订合同。但是爱农驿站的入网协议,一定是通过线上签订的,否则商户无法使用相关服务,没有勾选协议就不能开通账户。
旧疮新伤,资金四面楚歌
“7000亿年交易额、2.13亿注册资本、40万商户”,哗啦啦官网上,这些数字仍像战果累累的捷报般赫然展示在首页。实际上,这个立志要成为“中国餐饮工业化推动者”的公司已经步履维艰。
哗啦啦的主体公司多来点,经营范围已经覆盖了扫码下单、点菜、外卖配送、类金融等餐饮SaaS服务全业态、全环节。其控股的二十二城(天津)供应链管理有限公司,开拓了中央厨房等重资产业务,布局从原材料采购、加工到冷链物流配送等。为了盘活链条,多来点还投资了江西赣江新区多来点网络小额贷款有限公司(下称“多来点小贷”),提供类金融服务。
过去的7年来,哗啦啦公司发展迅猛。据哗啦啦市场部人员介绍,哗啦啦从2016年的几千家商户,迅速发展到40万家商户,在全国建立500家渠道代理商。2019年,哗啦啦开发了供应链系统,为连锁企业提供上游服务,包括采购管理、供应商等服务,签约商家也超过6万。
哗啦啦北京总部办公楼内展厅
从信息化软件到供应链实体,哗啦啦的商业模式,还很难依靠软件售卖和年度续费实现盈利。软件系统方面,不断细分的应用场景推高研发成本,供应链方面,又需要完善的基建、大量的资金投入。国内餐饮企业数字化投入较低,也决定了哗啦啦还有很长的市场培育期和资金回血期。
比如哗啦啦从2020年开始大力推进的“二十二城”城市共享中央厨房项目,已经在山东济南、北京、四川成都落地。光是在北京平谷拿下的项目建设地块,交易起始价就高达9975万元。项目落地后,还需进一步投入建设。
多来点为打造更全面产业链,2022年更是狂飙突进,开拓多条新产品线,开设海外公司,2亿元控股生鲜B2B领域的SaaS企业观麦科技。
哗啦啦急需外部输血,其市场部人士告诉《风暴眼》,2022年初,哗啦啦原本计划进行2亿美元融资,但由于疫情影响,美元基金不看好国内餐饮行业,这笔融资最终不了了之。到第四季度,公司的运营资金已经相当匮乏。
正是一系列的大扩张,让多来点身陷资金沉疴。《风暴眼》发现,多来点旗下公司早已债务累累。
多来点小贷在去年负债骤增。根据多来点小贷大股东江西省金融控股集团有限公司于去年12月底发布的股权转让信息,多来点小贷背负8299万元债务,而在前一年,这个数字仅有1776万。此外,多来点小贷的营业收入也大幅下降85%,降至443.61万元。
从2020年10月开始,爱农驿站持有的多来点小贷1.2亿股权、北京多来点持有的多来点小贷14000万人民币股权被冻结,虽于2021年11月1日解冻。但天眼查显示,哗啦啦关联公司中,仍有标的为多来点、多来点小贷和谷泰科技的11471股被质押。
多来点实际控制的济南活力食品有限公司(下称“济南活力”),也是其在山东布局中央厨房供应链系统的一部分。而这家公司2021-2022年拖欠多家公司的货款、工程款,被起诉至法院。
入不敷出的资金状况将哗啦啦一步步拽进泥沼。3月2日,《风暴眼》从哗啦啦方面获悉,公司正在最新一轮融资的关键期,3月上旬将有几笔资金陆续到位。然而眼下哗啦啦要处理的,不仅是资金上的沉疴旧疾,更是整个市场对于其产品的信任危机。
如多米诺骨牌效应,餐厅老板胡升无法提现,他的供货商和60多名员工也无法拿到钱。春节前,供货商堵在他家门口讨要货款,他根本无法出门,只好借高利贷,按照年化利息18%,筹集20万,给供货商结了50%款。
34岁的他沉浸在中年人背负债务的沉重情绪里,对自己人生产生怀疑,为什么自己辛勤经营的收入却无法索回,落到一身债的境况。大年初一刚过,他不顾家人的反对,远赴海南给游客当代驾。因为春节期间,海南游客多,活多,挣钱的机会也多。
他不挑活也不觉得累,有时连续工作12小时,一天下来赚400元,这会让他心里踏实,好像自己离偿清债务的日子更近了。
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胡升、翁辉、刘尚均、程鹏、安瑞、张建文、徐聪、彭富军均为化名)